當富家女愛上窮政治犯-高儷珊和林永生的生死苦戀(上)

【編按】二度坐政治黑牢的已故受難者林永生,是一位令人懷念的新國家運動的推動者。2012年10月13日林永生的遺孀高儷珊女士,因大腸癌病逝於台北榮總醫院,將於2012年11月18日上午08:30,在台北市第二儐儀館懷親廳舉行告別式公祭。以下是陳銘城在1997年秋天三度訪問高儷珊,2012年11月初寫出的文章。

高儷珊 口述.陳銘城 採訪整理


▲高儷珊與林永生的合照照片,其身後是為高父。(潘小俠 攝影)


  我是高儷珊,基隆人,父親高堂燕,是基隆福美煤礦起家的企業家,家有三個哥哥、兩個弟弟,我是排行第四的女兒。父親曾經營陶瓷器、大理石工廠、船公司,也投資啟業化工、南港輪胎、味全公司。直到爸爸在1983年逝世,這些產業才一家家地收起來。我現在住的台北市延吉街家是父親留給我的嫁妝。當時爸爸和人合建的房子不少,我家的兄弟也都住附近。父親很疼我這個唯一的女兒,但是嫁給二次坐政治牢的丈夫林永生,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有錢爸爸的「掌上明珠」。認識林永生是我在淡江文理學院大二時,原本我都住基隆,唸基隆女中六年。大二那年,我在淡江銀保系,當時林永生唸淡江德文系。那時,我選修他班上的英文課,每週上課一次。有一天,剛上課時,突然有五、六個人衝進教室,想趕上點名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。上課時,老師談起養生之道,卻有同學自稱比老師年長,而干擾老師的講課。這時,林永生站起來出聲,要老師別理會那位同學的玩笑,大家好好上課。讓我對林永生印象特別深刻。

  當時,林永生倒不敢來找我,一位同寢室女孩和他同班,她認為林永生一向不多看女生,好像已經心有所屬。有一次林永生來告訴我說:「我本來不認識妳,但同學跟我談你在淡江校刊的文章,我們想組一個『後浪社』,希望能邀妳寫文章。」一次在開會時,看到林永生主持會議,覺得他很有氣魄,對男女同學一視同仁,對與會人員很尊重。

  在一次同學郊遊的機會中,林永生一直與我同行。一路上,他跟我談人生哲理,和自己的志向。我似懂非懂地聽,卻一直很喜歡和他聊下去。郊遊回來的路上,他和我坐一起,他問我對他的印象如何?我家有五個兄弟,從小就和男生玩在一起,平常也沒有男孩敢跟我搭訕,我祇是淡淡地說:我對你們的印象都很好。當時他一再對我說:「我們做朋友,好嗎?」不久我們兩人都陷入初戀。我們交往一年多,從1967年5月6日第一次單獨約會在台北中興橋下,一起去划船,直到1968年7月8日他在四叔家的台北市漳州街被捕。


▲林永生在淡江校園。


▲高儷珊就讀淡江時的照片。


  林永生的老家,是在新店屈尺的山上。他有四個伯伯和叔叔。四叔很照顧他。他17歲時,就和四叔在華上街上賣水泥。文山中學沒畢業,他就轉學育達商職夜間部,後來考上淡江。老家的親友鄰居,破天荒地貼了三天紅紙條道賀。

  林永生求學過程很辛苦,每天需從屈尺山上轉公車出來唸書。他家在新店屈尺「仁愛之家」進去再走40分鐘路程。暑假時,他常去幫忙開路。他家是早期一貫道的道親。他的伯父是長老,原本希望他能去當一貫道的接班人。但是他卻不想走這條路,反而去當反對國民黨的知識青年,讓親友很不諒解他。但是林永生卻說:一貫道雖然是助人為善,但是他無法認同以中國道統來灌輸台灣人的思想。他愛讀書,也讀過不少名人傳記,是一個苦學的文藝青年。

  林永生對人生很有自己的規劃。他在學生時代,就曾受到救國團的李煥召見,但是我曾聽他說過,他只是想進入國民黨體制內,去顛覆這個威權統治的政黨。他時常練習演講,相貌堂堂,言行舉止也出眾,除了在淡江展現文藝青年的文才,他也在大三時,為他的姊夫在競選議員時,站台拿麥克風助選,還因此沒去學校上課。當我看到學校公佈欄,說他如果再缺一次課,可能就無法參加期中考。我緊張地輾轉換車到新店找他。當時天色已黑,我很緊張地叫他快去上課時,他卻漫不在乎地對我說:「不用那麼緊張啦!……」。

  和林永生交往的時候還有一段插曲,那就是,他和淡江法文系喜愛寫作的同學施叔青(也是作家李昂的二姐),經常因寫作而在圖書館見面談文學,施叔青還介紹陳映真認識林永生。他們以文會友,每次都會交換寫好的文章,相互改稿。我一度為此認為林永生想腳踏兩條船。

  有一天,我認為自己的自尊心受創,於是我約他到淡江城區部金華街「藍亭咖啡」見面。當我見到不剃鬍子的他,我先開口說:「如果你在傷腦筋的話,我幫你做決定!」林永生卻很生氣似地,將抱著的書,重重一放。他告訴我事情的原委並不是我所想像。他輕聲地說:自從他的祖父過世後,他有很長時間不曾寫日記,一直到遇見了我,才再寫日記,也多次因我而流淚。不久,他就將他的日記交給我看,害我開始對他更是用情,我們也經常約會看電影。但是我還是告訴他:「我不希望男朋友搞政治。


▲林永生、高儷珊大三時合照。


  有一天,林永生來我在台北長安東路的家,他一身不修邊幅的模樣,見到我的父親和哥哥。等到他離去後,父親罵我:「眼珠是否被糞糊到了!為什麼我會看上這款男孩…」。不久他也因知道我家環境富裕後,曾有意疏遠我一陣子。但是我卻開始主動打電話給他,約他出來。

  又有一次,因為父親盲腸炎開刀,林永生陪我去看爸爸的病情。當時他們曾聊到蔣介石和時政的話題。後來,爸爸就告訴我說:「這個人,不久就會被捉。」他開始阻止我們倆人的交往。我聽了就當場哭出來,結果,父親更加生氣,他說:「恐怕我死的時候,妳也不會哭!」有那麼一段時日,父親不願和我說話。

  林永生想辦的雜誌「後浪社」,因淡江校方不同意,而沒成立。不久,陳映真等人被捕,接著1968年7月8日林永生、邱新德也因「筆劍會」被捕。但是在他被捕前一個月,我們已經私下訂婚。就在中和圓通寺,他拿戒指給我戴,我要求他戒煙。於是他當場將香菸揉掉、丟棄。

  起初,我不敢讓父親知道我和林永生還有交往,也不敢讓他知道林永生被捕的事情。但是,我實在沒有能力救他。但是我知道父親生意做不小,他認識許多國代、立委和省議員,就佯稱有同學被抓,希望爸爸能幫忙。父親一聽更是生氣,他不但怕自己惹麻煩,更怕我被拖累,叫我快將林永生寄放在家的日記、書籍拿走,交給別人保管。他還一直罵我是個「憨查某囝仔」,我祇能低著頭掉眼淚。

  林永生被抓不到兩個月,淡江開學了,我升上大四。那時候我完全沒心情去上課。我整個人像隻無頭蒼蠅,去找學校軍訓教官,請教他如何陳情,救援一個知識青年。這位張姓教官的妻子生病住院,我每天下課就去三總照顧他的太太,這是我出生在高家的富裕環境中,第一次照顧病人,為人換屎把尿的經驗。但也因此而和曾任軍法官的張教官結成好友,由他教我寫陳情書。又透過他的關係,他特別安排我到新店秀朗橋下的景美軍事看守所內,讓我第一次和林永生面會。當時,我也想找救國團主任蔣經國陳情,但是沒能找對管道幫上忙。


▲2010年10月2日,高儷珊參加景美人權園區人權日活動前北區座談會,在園區面會室時所拍的照片。


  這個時候,我的父親對我很生氣。他斷絕我的經濟來源,我也不敢向父母伸手要零用錢。父親還差一點不給我註冊費,還好母親偶爾也會偷偷救濟我。在林永生被判刑5年確定後,我經常輾轉換車和帶水果去看林永生,曾經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,我向同學借公車票搭車。每天吃半碗飯五毛錢,菜錢五毛錢,因而營養不良加上操勞,我在大學剛畢業時,得了急性肝炎,兩頰變黑,出現鐵斑。父親十分擔心,送我到榮總做全身檢查,又吃了藥,才逐漸好轉。原本想回淡江當助教,第一天上班搭車到淡水,上車立刻暈車,只好暈著頭再回家去看醫生,又是肝炎發作。我瘦了5公斤。同學見了,說我老了10歲。其實,那段時日,我昏昏沉沉地,要不是有同是基隆同鄉同學的幫助,每天拿上課的筆記本給我唸,我差一點就畢不了業。

  生病在床時,父親其實是很關心我這個唯一的女兒。但是他對我還是很生氣,拿肝藥給我時,他故意不跟我說話。唉!他就是那種受日本教育的嚴肅台灣男人脾氣。林永生在坐牢時,父親也一再安排人和我相親,或是叫我出國留學。他不想讓我等林永生出獄,但是倔強的我,就是不聽從他的安排。原本,在我讀書時,父親常以我為榮!但是,認識林永生以後,我的婚姻卻讓他不斷操心。

〈待續〉

1 responses to “當富家女愛上窮政治犯-高儷珊和林永生的生死苦戀(上)

  1. 讓理想繼續燃燒, 因為有愛而能理解, 因為理解而更愛 !

    我流淚了因為我懂, 我懂了 更有力量 !
    TwnSean 2012.11.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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