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2年歐陽文先生受訪紀錄(攝影棚)〔上〕

採訪時間:2002年10月1日
採訪地點:新店華城路大新店民主有線電視股份有限公司錄影棚
採訪人:滕兆鏘、林世煜、曹欽榮

嘉義二二八


 嘉義二二八,你們大家都知道。我那時候正年輕,正勇,我跟那些土匪兵抗戰。以前有青年學校,就是養成日本軍的基礎訓練,我教那些青年學生受日本的軍事教育。二二八時,有人來家裡叫我,我那時才結婚第9日而已,晚上叫我出去,過去的日本軍服我就穿著,日本刀配著,就出去跟他們抗戰,那些土匪兵,真有趣。有趣什麼?那些兵仔不用戰,看到我們去,日本刀拿著,整個都手舉起來投降啦。那時,我們大家沒武器嘛,那些兵的武器都接收起來,就有裝備了。


▲2010年6月25日,歐陽文攝於台灣游藝辦公室。(曹欽榮 攝影)



 我說國民黨的騙術很好,全世界沒人會贏他,怎麼說?我們去攻飛機場,到飛機場的時候,他在指揮塔有機關槍安著在打,這些少年在下面蕃薯園那裡躲,沒有什麼可躲,死傷多少,被打死多少。但是嘉義這些青年守住,為什麼守住?如果不守住飛機場,那些兵仔如果下來,嘉義市民就遭殃啦。為什麼遭殃?國民黨來時,說恭喜恭喜,你們脫離日本的苦海了,現在回來祖國了,我們自己人,我們兄弟仔,跟你握握手,恭喜喔。說是兄弟,二二八那時候,陸軍部隊在嘉義的山上,剛好在嘉義中學的旁邊,在山上做什麼?迫擊砲打在嘉義市內,打下去,看無辜的百姓死多少?那時候,嘉義攻飛機場,守住不讓他下來,如果下來,嘉義不知要死多少人。說實在他們輸了,陸軍部隊被我們攻,憲兵部隊被我們攻,都跑去躲在飛機場,變到後來他們在機場裡面也沒糧食可吃,他們就說,啊嘉義這樣亂不是辦法,你們派一些嘉義較有人望的人,我們來講、來談判,看怎樣解決這個問題,不要這樣亂,大家說好啊,尤其是像我老師陳澄波,這些議員大家很高興說,為了嘉義和平,要去跟他們說,買一些水果還要去慰問他們。到了飛機場門口而已,用鐵線綁他們的手拖去打,刑到半死,就載去嘉義車站,示眾,在那裡槍殺。背上插一個白白的牌子這麼大,寫一個「犯」,好像清朝要砍頭,在嘉義車站槍殺。那時,我就跑到山上躲,躲到一段時間,差不多平靜了才下來,下來就去台南當教員。在嘉義當然比較危險,去台南我們放心沒事了,後來卻是在台南被抓去。抓去的時候,他們也跟我說,我是參加二二八。我有參加二二八,跟他們抗戰。

被抓、刑求、判刑


 抓去,一直刑我,一直逼我,叫我要承認我是共產黨員,我想如果承認共產黨員,一定沒命,再怎樣我都不肯承認,不肯承認就軟的、硬的樣樣來。尤其我感覺最累的,是晚上不讓你睡,好幾晚不讓你睡,白天審問,晚上審問,輪流一直給你審問,問到後來,頭昏昏的,人都不清醒,那時不注意就會承認了。那個實在很厲害。之後直接去保密局,問一問,後來送到軍法處。軍法處的判決可能全世界也沒有這種判決,上面坐一個軍法官、一個書記官兩個,兵仔把我們押著,手銬銬著,綁著。軍法官就問:「你參加共產黨?」我都說沒有。就說共產黨的理論給我聽,要看我的反應。我不是共產黨,哪知道共產黨的理論?我不知道,從頭到尾我都是沒有、不知道,書記官一直寫,寫很多。

 寫到後來結束了,書記官將我的口供拿到面前,不知寫什麼我不知道,那些兵仔就用印泥,手把我壓下去,都是手印。我記得那時一隻指頭、一隻指頭印,印完後又兩手一起印,印好,拿起來說:「好,這是你的口供。」不知道把我寫成什麼。一個在說,一個在寫,我想說這下子大概跑不掉,也是槍殺。那時都去馬場町,槍殺很多人,我想會被槍殺。差不多經過一個禮拜開庭,法官就唸身分:「歐陽文…宣判,你參加叛亂組織,有匪諜的嫌疑,判有期徒刑12年。」當時我聽到就笑出來了,那些人想說:這個人可能是瘋子,判你12年,你還會笑。我是笑什麼?不用槍殺了,可以了。大家問我,我是什麼案件?莫名其妙,起因當然是二二八,剩下的帽子隨便他戴,國民黨像在編小說,隨便他做嘛。

 那時我剛好在台南當教員。我記得是六月初,差不多凌晨一點多、二點,去學校的宿舍敲門,說要戶口檢查。我想戶口檢查哪有要緊,門打開而已,三、四人穿便服、拿短槍的,就進來宿舍裡面。進來後把我押在旁邊,整個屋內一直搜,我家裡所有家族的相簿,學校的畢業證書,學校的聘書,所有的全部拿光光,我太太就跟他們說:「我們一些相簿,這些你們…?」他說:「沒關係,拿去派出所看一下,就還給你們。」那時我在教台南師範學校畢業班的美術教育,一些成績還沒做。我說:「教育實習的成績讓我打好再去。」他們說:「不用不用,明天就讓你回來打了。」就帶我出去。出去到學校的宿舍門口,我才看到我的宿舍旁邊,五、六個人拿卡賓槍,整個宿舍包圍住,帶我去台南的刑警總隊,在那裡關一晚。

 我感覺到我太太很偉大,她不知怎麼去探聽,知道關在哪裡,她就跑去守在那裡。一大早天剛亮,就把我送去高雄刑警總隊,她隨即坐車跟去,知道我關在哪裡。開始在那裡被審問、被整,那時我想說大概沒救了,我想無論如何,我不寫遺書不行,但沒筆也沒什麼東西。要尿尿的時候,從顧我們看守的桌邊經過,我看有一支鉛筆,就走過去,假裝無意把鉛筆撥下去,掉下去的鉛筆,芯就斷了。「對不起!對不起!」,我把鉛筆撿起來,鉛筆芯一小段我偷帶走。人家抽菸的菸紙袋的紙,偷藏一個,拿到手,有空我就偷寫。當然都用日本話寫,中國話我們哪會知道,我太太過去也做教員…用日本話寫,寫說:「我現在去了,絕對沒命回來了,你要有這個覺悟,孩子你要好好替我教育。」我的希望這樣而已。還有一項,「第二希望,我無法回來,給你自由,你可以找到好的對象。」我有一件褲子,褲子這裡把它剝開塞在裡面。隔天說可以送東西,不可以說話,送東西來時,我說這件褲子拿回去洗。我給她指這裡,她沒注意到就直接拿回去,隔天再來。那時住在台南,她每天都趕到高雄,就守在看守所的門口看,去也不能講話,但是我就大聲跟她喊,我要洗的褲子你有收到嗎?當然那時都用日本話講。她感到奇怪,褲子拿來了還問這樣,回去搜一搜,才搜到那個遺書。就這樣在那裡住幾天我忘了,就送到台北保密局,送來保密局,都秘密嘛,沒人知道什麼時候,送來保密局,都不能聯絡,都不知道人在哪裡。

 在保密局多久,我不太記得,被整得頭都昏昏、空空,晚上沒睡,又一直問你,問到頭腦都…,時間、日子的觀念都沒了。不知道經過多久,送去警備總部的看守所,警備總部還是國防部?我搞不清楚,送去看守所,9月還是10月送去的。

 刑求!就像電視或是演戲,清朝時代在刑的那一套。叫我承認我是共產黨員,這樣而已。在保密局,有夠艱苦。小小間,一間差不多兩三塊榻榻米寬,裡面關幾十個人,熱到晚上沒法睡,分成三班,一班去睡,二班站到牆角去站。躺下去,我的肚子靠在你的肩膀,好像沙丁魚疊這樣,熱!大家都沒穿衣服,流汗流到地板都濕濕的,地板很髒,濕濕的,摸起來黏答答,那種生活,大家都得了皮膚病。我是很幸運,我抵抗力好,沒得到皮膚病,後來送到看守所就比較寬。到看守所之後,就是判決,罪名就是參加叛亂組織,匪諜的嫌疑。

 他們真聰明喔,一直跟我說,你學校哪些同事,跟你感情較好的、跟你較有來往的教員的名字講出來,我想說:講出來,一定倒楣,我如果說這個教員跟我好,就被抓走了。有期徒刑12年,我想說12年沒事了,放心了。

無麻醉開盲腸


 結果9月中旬判有期徒刑12年,10月初8或是初9,無緣無故把我叫出去,下午差不多兩三點,說東西拿出來。奇怪,過去如果說東西拿出來,是三更半夜,就是要去馬場町槍殺,光天白日叫我東西拿出來?當然我也沒辦法,東西就拿出來,才到門口,拿一個布條把我的眼睛綁起來,都看不見,牽我到一輛卡車裡面。卡車裡面也都封住,好像晚上,黑漆漆。卡車一直繞,台北市繞很久,繞到我根本方向也不知道,繞多久也不知道,繞到黃昏,差不多四、五點,停下來把我牽下來,眼睛仍然封住。進到一個很大間的手術房裡面,布條把我拔下來,跟我說:「你得到急性盲腸炎,馬上要開刀,如果不開刀你會死。」我說:「我人好好,哪有盲腸炎?」他說:「你急性盲腸炎,馬上要開刀。」就把我綁在手術台,綁著,把我衣服脫掉,上面有一面鏡子,我看看你怎麼割我,我看鏡子,布條又把我綁住眼睛,讓我看不到那鏡子。

 割我的那個醫生,跟我介紹這個醫生是留美的,多優秀,最先進的外國醫師在割我。開刀的刀子很利,第一刀不痛,第二刀不太痛,一直割,越來越痛,割下去刷刷有刀子聲,割到很痛。現在再加一個人。最難過的,那個醫生從心窩把我壓著,手下去,腸子拉起來,一下子腸子拉起來,嗶嗶噗噗!嗶嗶噗噗!拉出來,手又進去,那時候我痛到…哎!他們沒幫我打麻醉劑,我才會知道痛,怎麼拉我,如果打麻醉劑我就不知道了。怎麼這麼痛,這麼痛苦,昏過去不就好了,昏過去就不知道痛苦。我想說不能昏去,昏去我絕對會死,我絕對不能死,那時我的意念很強,不能死,無論如何要活。腸子都把我拉出來了,拉很多,痛到後來整個人發冷起來,痛到竟然不知痛,只有冷,冷到直發抖。他就說不要動,不要動,他說不要動,我就「巴格野魯!」他說:「你叫什麼?」我就不管他,我就「巴格野魯」,心裡只想我不能死,我絕對要活,絕對跟你們抗戰到底,跟你們土匪仔抗戰到底。

 割完後,就幫我縫一縫,推到病房,他們不知道什麼用意,到病房隨即拿消炎片,拿五、六粒,端一杯500cc的水,說:「大夫叫你馬上把這消炎片跟500cc喝下去,自然就會好。」但是被割得流血,不知道流多少血,有止血、沒止血?不知道。那時我很勇,我被抓去的那陣子,你們看到我的照片你們會嚇到,想說我是海軍陸戰隊的水鬼,想說我那個體格…很口渴,都沒水喝,渴到嘴唇都這樣,看到500cc的水好像是救星,喝下去。喝下去馬上想不行,因為我家裡都是醫生嘛,我醫生家庭出身,開刀以後沒排氣不能喝水。我想說不行,喝下去我會死,但是我不能死,無論如何這些水要讓它出去。我扶在病床的旁邊,頭低下去嘴巴張開,所謂的奇蹟,沒吐,嘴張開沒吐,剛剛喝下去的水,跟那些消炎片都流出來,沒吐,嘴一張開,都流光光,這實在是奇蹟,怎會一杯水倒下去,就流光光。我想說這樣可以了,接著開始發燒,一直燒,燒到頭皮、脖子的皮都脫皮了,燒到幾度我不知道。我想這樣燒下去,我會變成日本話叫「哈庫吉」,中國話叫「白痴」,頭殼會燒到壞掉。那時我沒想什麼事情,我不能變白癡,我要勇敢活出去,我要勇敢,這樣想。護士來,我說我燒成這樣,受不了,叫她弄個退燒藥給我吃,那個護士怎麼回答我?「大夫說自然就會好。」又端500cc的水給我喝,放著。我不會上當,發燒發到後來,更嚴重的,發燒肚子一直脹起來,脹到肚子快要爆炸,又發燒又要爆炸,很難過。打一打肚子,好像鼓一樣碰碰叫。我想說肚子這麼脹,要想辦法排氣的藥給我吃,還是給我打針排氣,我受不了,她又說大夫說自然會好,拿她沒辦法。後來護士又來,「我拜託你打電話給我叔叔,我叔叔是台大醫學院的教授,醫學博士。你打電話給他,叫他拿藥來給我吃。」護士說:「不用不用,大夫說自然會好。

 一直燒,肚子一直脹,脹得很難過。鄉下有福心菜罐頭,福心菜你們聽過沒?一種醬菜,叫福心菜,鐵罐這麼大,我一直想嘴巴這麼淡,淡得好難過,如果有福心菜,喝那個醬油該有多好!想啊想,就昏昏欲睡,好像有睡,好像沒睡,做夢了。夢見我在監獄的床下,撿到一支生鏽的鐵釘,拿一罐福心菜挖個洞,吸醬油喝,喝下去好爽快,一直喝,一直喝,才霹靂啪啦,什麼聲音嗶噗叫?清醒過來,放屁了,放一放才消下去,那一陣子實在很難過。

 還有一件事,我在發燒時,沒人要理我,半夜有一個好像是工友,講話腔調像廣東人,拿他的一條毛巾,沾水給我敷頭,小小聲跟我說:「你不要死,你要勇敢的活下去,你不要死。」我很感動,隔天我一直要看那個工友,沒看到,可能別人馬上去報告,抓去了。我的病房,都住什麼人?整房都住海南島受傷回來的兵仔,有的沒手,有的斷一隻腳,有的拿柺杖,踅到我的面前,就跟我說:他媽的這個共匪,怎麼身體這麼壯、這麼胖,還給他開刀給他治療,給我斃掉算了。這樣唸。那天可能有人去打小報告,就被抓去了,我現在很感激他,雖然他這樣幫我敷頭,我很感動。經過沒多久,第四天或第五天,要把我送回軍法處。要送回來,不能走,爬不起來,我體力是有,但是很痛,身體無法用力,這樣支撐會痛。就用爬的爬下來,爬去坐車,坐卡車,爬起來,我轉過頭看,原來那些兵仔會在那裡罵我,我的床頭寫一個牌子這麼大:「匪諜歐陽文」,我又回去軍法處看守所。回去看守所,大家聽到我講這個故事,都說天公疼犯人,這樣不會死喔。

 割肚子那時,不知道初8還是初9割的,初10雙十節,宋美齡去慰問海南島受傷的那些兵仔,可能剛要去的那時候,他們就一直清理環境,牌子也給遮起來,沒有「匪諜歐陽文」。一個人分一條毛巾,那些兵仔大家都坐起來,都坐直,我看她來,我就不理她,她看到我,摸摸我的胸口,說「你傷口很痛嗎?很痛嗎?」我不理她。放一條毛巾在旁邊,到底她有看到匪諜那個牌子沒有,可能她沒看,才會說你傷口很痛嗎,竟然被宋美齡胸口摸兩三下。

 割盲腸時眼睛被矇住,耳朵沒有蓋上。在割我時,我覺得整個房間男生、女生的聲音一大堆,好像菜市場,我想怎會這麼多人?回來時我才想到,可能是國防醫學院的學生,在做人體實驗,才會把腸子都拉出來。後來去火燒島,我量傷口是15公分,開盲腸哪有剖15公分的?剖15公分,腸子才拉得出來。我想他們做人體實驗,就是要找一個最強壯的人來實驗。

第一批政治犯


 送去綠島那時,我是第一批政治犯,所有開墾都是我們在做的。在火燒島差不多11年,判12年,在台北關1年。要走那時,火燒島已經很進步了,11年後,女孩子都有穿衣服了,也燙頭髮了,變很多了。在火燒島除了勞動之外,思想教育,那裡除了做苦工之外,就是有什麼「共匪暴行」啦,「總統嘉言錄」啦,「國父遺教」啦,「蘇俄在中國」啦這幾樣。我是覺得很諷刺,教這個共匪暴行,共匪對百姓怎樣,用暴行怎麼刑,怎麼打,沒人道,灌水啦,老虎凳啦,你教這些共匪暴行,你國民黨暴行也一模一樣,在台北你們也是照這一套在刑我們。

 教這些,要考試,要月考、期考,如果成績不好的,不能回去。我去不久,差不多經過一年,政治處知道我是美術教員,就把我調用,跟基隆兩個兄弟,調去寫八股的標語,什麼「一年準備,兩年反攻」,什麼「殺朱拔毛」。以前畫的那些都沒了,四、五十年了,都不見了。大概我對百姓那些老人家很有感情。至於年輕的,我有一次跟超級電視去的時候,在公館那裡,有一個婦人看了看我說:「你不是那個畫家?我那時讀國民學校幾年級…」就跟我在聊,說啊說,一個年輕人坐摩托車從那經過,看到我說:「我認得你,你就是那個畫家。」這些孩子我不認得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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