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2年歐陽文先生受訪紀錄(攝影棚)〔下〕

採訪時間:2002年10月1日
採訪地點:新店華城路大新店民主有線電視股份有限公司錄影棚
採訪人:滕兆鏘、林世煜、曹欽榮

釋放後.大監獄

 火燒島回來才艱苦,回來時我還有一個希望,想說怎樣來打拼、來奮鬥。回來以後才知道,我太太不能做教員,我被抓她也不能做教員,共匪的太太,教員也不能做,才知道她無法生活,我被抓時,她就在嘉義公園的樹下賣碗粿,學生如果來,一頂斗笠蓋著,怕被學生看到。哎!什麼苦都吃過。我回來之後,才知道她這段日子那麼苦,為了我犧牲這麼多。


▲2010年6月5日,歐陽文攝於「白色烙印-潘小俠人權影像攝影展」自己的相片前。(曹欽榮 攝影)


 回來之後,台南有一位畫家,我以前美術教員的同事,沈哲哉,現在住在日本。他看我回來,怕我沒工作,趕快幫我找工作,結果也沒辦法。嘉義有一位叫做翁焜德,嘉義的畫家,下午日正當中,腳踏車載我四處跑,要幫我找工作,找不到,沒人敢請我。我現在覺得這些朋友之情啊…。那時回來,大家說這是共匪、匪諜,朋友不敢靠近,這些畫家敢幫我找工作。

 沒工作來台北,來台北也是很艱苦,我太太來台北也沒工作,就去三重做女工,做工,做人家的幫傭。本來做教員,臨時做那個,沒得吃,這樣很可憐。我最苦的時候是沒得吃,在克難街我租了老芋仔的房子,颱風來垮掉、木棉板壞掉,去搭一間差不多一塊榻榻米寬的房子,我向他租那裡,很便宜。那時做工,如果颱風來,烏來的山路坍方,我就去那裡做工,挖路什麼的,工錢一點點而已,不夠生活。最苦的時候,買一顆饅頭,切成三塊,一餐吃三分之一的饅頭,配自來水,這樣過日。沒錢嘛,找不到工作,報紙登說要找人,我如果去應徵,應徵如果考上,考試通過,也沒下文。頭先我以為,這些經辦人通知我考上,要準備去上班,沒了。我想說這些經辦人太黑了,沒拿紅包去,可能才會這樣。後來才知道,是被警備總部黑名單擋住了。後來就什麼也做,油漆小工也做,做油漆工啦,修理柏油路的工人,反正有工做就好。但是那時要做工不簡單呢,一個月有四、五天的工可做就很好了。

 說到做油漆工,有一次過年前,去漆一個不知道做官還是有錢人的房子,那個外省婆很苛刻,漆油漆時,她就拿椅子坐著監督,油漆一滴下去:「怎麼掉下來!馬上下來擦乾淨!」我說:「等我漆完再下來擦。」「不行,馬上下來!」沒辦法,樓梯下來,擦油漆滴,實在很氣。這麼氣還不算,漆完了,要拿工錢之前,把我帶到她房間:「你爬下去,床鋪底下幫我打掃乾淨。」那時人受到很大的侮辱,我是受日本高等教育的人,這樣替她爬,這個外省婆仔…,那時我叫他們是豬嘛,豬舍下替她清垃圾,實在受到很大的侮辱。沒辦法,為了要拿工錢,牙根咬著,爬到床下掃那些垃圾。講到這個很氣,侮辱人,侮辱台灣人有夠徹底。

 還有一件很感動,士林有一間教會,我去漆油漆,那時候是夏天,那個牧師娘下午就煮綠豆湯,叫我休息,叫我吃綠豆湯啦。
  跟我說:「先生很抱歉,我問你幾句話好嗎?
  我說:「沒關係,有什麼話你問。
  「先生我看你是受高等教育的人,你不是做油漆的人,你有什麼委屈才來做油漆?有什麼痛苦,告訴我,我們盡量能給你幫助就幫助。

 我就不能講我的身份啊,那時怎麼能說我是政治犯,被關出來的。我說:「沒有啦,我從小家庭過苦日子,我從小就去做油漆,做到現在。」每天下午都煮綠豆湯給我吃,又要問我,我都照這樣講,最後漆完了,她又跟我說:「先生,我知道你有苦衷,你絕對不是做油漆的,你有受過高等教育,我看你講話、你的行動,我看得出來。你不說,一定你有苦衷,沒關係,以後你如果有什麼困難,馬上打電話給我,我可以給你幫助。」真感動。同樣漆油漆,一個侮辱你,要你爬到床下清床底。

遇上學生.攝影工作


 那時候很熱,很辛苦,但是為了肚子,不出來不行。那一次很有趣,我剛好在國民黨中央黨部附近,剛好台大醫學院對面那裡在做,夏天很熱,戴一頂斗笠。有一個少年騎一台速克達,那時騎速克達是很派頭,在我的旁邊打轉,車邊開,邊在看我,我感覺不爽:「這個人走不走,在看什麼?我是在做柏油路的工人咧。」轉兩三圈,走了。我也不知何事。經過兩三年後,我在植物園,遇到一個少年在叫我:「老師!老師!我是台南師範第幾屆畢業,某某人你記得嗎?」我說我不記得了。
  「老師,你那時被抓走,我們那一期教育實習的成績就沒成績啦。老師很奇怪,世上哪有跟你那麼像的人。
  我說:「什麼事?
  「我兩年前在台大醫學院對面那裡,一個做柏油路的工人跟你很像,我一台車繞啊繞的,怎麼看都是你啊,我想絕對不可能,你是做柏油路的工人。

 也有這麼有趣的事。就這樣我做苦工一直做,做到後來我想說沒用了,一生要做這個苦工。

 人的命運是很奇怪,剛好日本有一間印刷廠,來台灣合作要開印刷廠。日本人帶一位寫真大學畢業的來做攝影師,拍廣告,結果拍的都不能用。負責的日本人,不知從哪裡探聽,說我很會拍照,尤其我拍女孩子很行,就來找我。我說我不行,我用135的,可以拍女孩子拍得很美,但是那時大部分是用4×5,我沒辦法,結果一直叫我去。叫幾次就跟我說,你如果來,我一個月薪水三千元給你。那時沒飯可吃,普通公司的業務經理才兩千元而已。三千元,很想要去,就是沒把握,拍廣告我外行嘛。後來我才跟他說:「我如果來,我先跟你講,我4×5照相機不會用,拍廣告我外行,日本一些寫真大學的課程,給我整套。」他說好,他說:「公司的4×5照相機給你,給你實驗,做實驗用。」我有空時一直讀,晚上整晚讀到快要天亮,很認真的,讀攝影大學的課程;白天就去試4×5的照相機,操作起來,沒多久差不多都給我學會了,就正式敢跟他拍了。

 頭一次拍,就是拍通天閣,那家日本料理店,現在沒營業了。他叫記者拍、叫照相館拍,拍得都不滿意,怎麼說?燈光打得美美的,很明亮,日本料理店,拍氣氛的,把它拍得明亮,氣氛都沒了。日本人叫我拍,頭一次我很緊張,大概因為我過去是畫家的關係,光線我會處理,我知道要怎樣表現,它的氣氛才會出來,光線我會打。但是4×5的照相機,我算一算,實在難處理。那時候的幻燈片,我記得那時調5度還是多少,還是25度,或是50度…25度啦!還有就是,要拍氣氛不能打得太亮,時間拖長時,曝光時間要增加;還有濾色片要改色,改就還要時間。還好那些課程都讀到一些理論,那時沒計算機,我拿出記事本,算了半天,這加多少、那加多少,算到最後,差不多一分半到兩分鐘的曝光才夠。我就說,所有人都不能出入,我把時鐘拿出來擺著。那個日本人和通天閣的老闆就很奇怪,我自己也沒把握,他們也覺得不會有效果。要拍兩張,一張曝光差不多快要兩分鐘。拿去沖出來,我看到好高興,都照我計劃的光線。因為要照自然光,它的自然光線以外,我拿幾盞五百燭光的燈。日本料理店你不能用藍色的,用普通的,藏在牆角、桌下,氣氛很好啦。那個負責的日本人很高興,通天閣的老闆也很高興,第一砲打成功了。

 又有一件,接下來要在攝影棚裡面拍女孩子,那個公司專門做什麼?做月曆和海報,都是拍影、歌星,拍女孩子我就用135拍,我很有把握,攝影棚裡面光線的問題,我就讀光線的理論,什麼燈光怎樣,拍起來都很好。沒多久,差不多兩個月、三個月,整個名聲都響亮了,台灣的廣告,一些銀行要拍美女,都叫我去拍。後來台灣廣告的總經理要跳出來開聯廣,他要挖角,所有AE、設計,都從台廣挖去,叫我去他那裡,我想說這間公司我才剛來而已,要走不好意思。他說:「你來,我五千元薪水給你。」我跟老闆說,很不好意思。
  他說:「好啦,如果五千元,我這裡是拿不出來。
  我說:「你讓我來做,有恩情在,還拿日本大學那些書給我讀,我學會了,我半年內有空時,我來幫你拍免費,來替你服務,半年中你再去找攝影師。

 我白天在聯廣上班,晚上去他那裡做半年,我覺得說人喔,人情不要忘了。就這樣去聯廣之後,有工作,生活安定下來,人就是很有趣,沒工作的時候都沒有啦,可能也是那間日本公司,警備總部沒辦法擋,才請我。去聯廣之後,有工作了,什麼中國工商專校,也要叫我去兼課;那時還沒有文化大學,文化學院叫我去兼課。沒工作時,四處找不到,有的時候哪裡也要兼課。那時我就覺得,我一生不用做苦工,我浮起來了。

 火燒島傳奇


 在火燒島,有一天叫我收拾收拾,在火燒島收拾東西出來不是好事,收拾東西出來差不多都是半夜抓去,抓去碉堡打,送回來台北槍殺。還是在白天,去政治處,我,楊貴(逵)也被叫去那裡,兩個人莫名其妙,用船載來台北,火車坐到台北。到台北時,兩個人一起,楊貴(逵)去現在的民權東路那裡,那裡一整片都是田,都沒房子,田中央一間房子,楊貴(逵)就被帶往那裡。把我帶往中和,整片田,中央一間房子,四周圍只有那間房子。住在那裡,我想說在搞什麼,去的時候一個中校在管我,請一個煮飯兵,在服侍我。那個中校就說:「你現在開始,你的名字不是歐陽文了,你的戶口上沒有歐陽文了,歐陽文已經消失了,你現在新的名字叫陳始,姓陳的陳,始是開始的始。」

 我心想莫名其妙,我歐陽文好好的,你把我改陳始,陳始說起來像「等死」,中國話讀起來是「陳屍」。我很不爽,改這個名字,但是沒辦法。他說你今天改這個名字,現在階級是陸軍的中校,領中校的薪水了,我吃得很好,都是那個煮飯兵在款待我。現在就變成早上、下午、晚上都有一個特務頭在教,做特務、做間諜的手腕,戴笠這個中國特務頭子的理論,都教那些。

 教差不多一個月以後,跟我說:「你日本有一些關係在,你跟他們聯絡,以後會派你去日本。」我心裡高興一下,我要是跑到日本,我的天下,我要溜到哪,你抓不到我,我很高興。想想,高興是高興,現在他又說:「我現在派你到日本,你在日本一段時間,打基礎之後,再去大陸做間諜。」說你現在去,將來你會做多大的官,什麼功勞多大,你不用煩惱你的妻兒,國防部會把你的妻兒請到台北,安排很好的房子給他們住,給他們生活保障,你的孩子保障讀到大學畢業。我想說,派我去日本我會溜跑,不行的,我有人質被控制,妻兒做人質嘛。這下子不行,這下子我到日本,也不能逃跑,要到大陸去做間諜,還去做你國民黨的間諜。這樣不行,既然不行,我想說,要是跟他說不,會被認為我思想有問題,去火燒島訓練,洗腦洗得不好。我想不去也不行,要也不行,我就做到讓他認為這個人沒用。吃得很好,趁他們不注意就跑到廁所,都把它吐出來。每天肚子很大很痛苦,每天吃得很豐富,這麼一搞,營養不良,身體越來越差,身體差了,變成營養不良、沒精神,那些特務在教你,頭腦茫茫,沒什麼精神,可能看說不行了,要把我送回去火燒島。有一天,要把我送回去火燒島,在車站,楊貴(逵)也一起送回去,兩個都不合格,送回去火燒島。

 送回去,處長就把我叫去,歐陽文哪,很可惜啦,這麼好的機會你沒有把握住,太可惜了,不然你將來前途無量什麼的,說一說還嘆大氣,唉,好啊,不去也好,回來也好,哈哈。(編按:根據2004年出土的檔案,歐陽文和楊逵在綠島的個人考核表中,曾經出現約半年的空白,佐證這段特殊的經歷;另外,根據採訪楊逵的兒子楊健,他證實了楊逵被送到台北時,楊健在大同工學院就讀,曾經與父親在台北見過面。另有一種說法,當局運用政治犯的日本關係,滲透到在日廖文毅為首的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組織。)

-結束-


▲歐陽文大直家的畫室,綠島睡美人、不倒翁等著畫家上彩。(曹欽榮 攝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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